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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4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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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4章

今日月光敞亮,街頭行人很多,兩人立在路中央突然不動了,胳膊時不時被人撞上一下,仿佛沒感覺一般,忘了挪地兒。

爹娘死後,兩個叔叔相繼離世,他孑然一身,如同在懸崖上走細繩,名聲什麽的,早就丟了。還從未有過一個人告訴他,這些個他用名聲換來的富貴,她不想要。

自己不在乎的東西,突然被旁人替他在乎了起來,除了覺得新鮮之外,不得不承認,心底深處也生出了幾分不一樣的悸動。

他垂目看著她,她身上的每一寸美,他都領略過,可此時星星點點的光暈,映入在她的眸子裏,卻格外地明艷動人。

身後一名孩童撞上來之前,他伸手將她拉到了自己懷裏,軟香入懷的那一刻,心坎似是被什麽東西擊了一下,柔軟不堪。

這輩子,行走在這一條獨木橋上的,似乎已不再是他一人,還有他懷裏的小娘子。

“既然夫人不喜歡,咱就不去走那過場。”他撫著她的肩頭,帶著她一面往前走,一面低聲同她道,“馬大人所圖,為夫心裏自有一桿秤,盧州這些年商貿發達,山高皇帝遠,日子怕是比京城那幫子高官還要舒坦,於他而言,加官進爵都是其次,不過是想守住自己如今手裏握住的東西,多一條門路,多一份生機,八成也是看透了,這天下遲早一日會亂起來,他想找我這根依仗,咱們吃喝他兩日,不為過,你也不必在意。”

他徐徐的聲音,如泉水涔石,清透悅耳,耳邊的熱鬧聲,蕓娘一句都沒聽進去。

以往的十幾年裏,從來沒人同她聊過這樣的正事,父親母親都不曾有過。

她被關在院子裏,連打聽一句府上發生了什麽熱鬧之事,都要破費一番功夫。在所有人眼裏,她只是一個沒有見識的小娘子,從未有人會過問她的意見,更別提這般耐心地同她講解著跟前的局勢。

他那一段話裏的道理是其次,最重要的她感覺到了他對她的尊重。

她走在他身旁,突然有了一股前所未有的自信。覺得自己也參與到了將來的生活中,也是這天下蕓蕓眾生之中的一份子。

這種感覺讓她莫名舒坦,眼睛再望出去,瞧見的地方,似乎都跟著寬闊了起來,恍惚覺得,她雖活了十六年多,可這輩子,仿佛才剛剛開始。

他拉住了她的手,兩人漫步往前,到了一處賣糖葫蘆的攤位,人潮擁擠,前來光顧的客人太多,排起了長龍。

能吸引如此多的顧客,味道一定不差,裴安側目看向她,“想吃嗎。”

蕓娘正瞧見邊上一人拿著糖葫蘆走過,裏面的果肉是葡萄做的,一時生了饞,點頭應道,“嗯。”

裴安轉過身,打算招人過來。

憑他如今的身份,不需要同這些人擠,只需讓底下的人上前說一聲,她想要什麽樣的糖葫蘆,鋪子的老板都能送到她手上。

然而在擡手的那一瞬,裴安卻突然又停了下來。

“這樣的奢靡,蕓娘寧願不要......”

他擡眼望了一眼周圍,見左側有一張板凳,先帶她走過去,將手裏的燈籠遞給了她,“在這坐會兒,我去買。”

蕓娘接過他手裏的燈籠,還未明白他是何意,便見他轉身朝著隊伍的後方走去,一直到視線快要瞧不見的地方,才回過身來,負手而立,身姿筆挺地站在了隊伍最後一人的身後。

遠處燈火闌珊,光線沒有那麽明亮,她只隱約看見到了他挺拔的個頭,和身上那件紫色的衫袍。

夜色如同蒙了一層暖意,將她心口慢慢地包裹住,心窩子捂暖了,鼻尖倒是驀然一酸。

人人都道他是‘奸臣’,可自從她遇上他之後,她只看到了他對自己的好。

是他在自己走投無路之時,帶她走出了井蛙之地,給了她一個真正的家,兩人萍水相逢,沒有任何交際,也沒說過一句山盟海誓,他卻給了她最想要的。

他隨著人流,緩慢地往前移動,此刻他只是他自己,裴安,只是一位平凡的丈夫,在為自己的夫人排隊買她喜歡吃的糖葫蘆。

她提著燈籠,坐在了旁邊的板凳上,目光一直望著他的方向,享受著這份從未有人給過她的寵愛。

隊伍並不快,身後的人卻越來越多,排在後面一人突然搭話過來,“公子也是替夫人買糖葫蘆的?”

裴安回頭,看了一眼身後的男人,點頭,“嗯。”

“公子要買幾串?”

裴安沒答。

“實不相瞞,我家娘子最近胃口不好,就貪這口,可這店鋪定了條規矩,每人只售兩串,公子要是只買一串,能不能均出一串給我?”

那人也是不認識裴安,若是知道他是個什麽人,必定不敢說這樣的話。

裴安拒絕道:“不行。”

“想多買,自個兒再重排啊,誰家裏還沒個媳婦兒,就你會疼人。”前面一人回過頭來,沖剛才那人懟了一句。

那人立馬笑著道,“是是......哎,真的搞不懂這女人的心思,這糖葫蘆也不知道有什麽好吃的,整日念叨,非得買回去了才罷休......”

“她們吃的是這糖葫蘆嗎,她們要的只是這份折騰,這糖葫蘆能隨手買來說不定還不稀罕了呢,知道是咱站一個晚上買回去的,必定心花怒放......”

那人說完又回頭瞅向裴安,小聲道,“我看這位公子爺品貌不凡,說句冒犯的話,就公子這張臉,家裏的夫人也該滿足了,怎還放心讓公子出來,就不怕被旁的小娘子勾了去。”

那人說完,示意裴安往後瞧,後面排過來的幾個小娘子,明顯是醉翁之意不在酒,都盯著他看了半天了。

裴安並沒回頭,想著適才那雙被月光燈火照得璀璨明亮的眼睛,笑了笑,一副傲嬌之態,狂妄張揚,“我夫人容貌絕色,該擔心的人是我。”

眾人:......

王婆賣瓜自賣自誇,還真沒見過這麽張揚著誇自己媳婦兒的,前後幾人都楞了一下,半晌都沒吭聲。

疼媳婦兒疼到了這份上,要麽是高手,要麽就是個耳根子軟的。

衛銘隱身立在不遠處,本就訝異於主子今兒的這出行徑,聽聞此言,眼皮子當下跳了跳。

記得當初他從塔廟見完王家娘子一回來,便定了主意去提親,自己還好奇問過一句,“主子這是看上眼了?”

他答:“我圖的是她的色嗎,膚淺。”



夏季的夜風吹在人身上,一點都不涼,很舒服。

蕓娘坐在那一動不動,待頭頂明月上了樹梢,裴安終於拿著兩串糖葫蘆,回到了她跟前,遞給她,“嗯。”

糖葫蘆粒粒晶瑩剔透,蕓娘目含感激,“多謝郎君。”

不過兩串糖葫蘆,有什麽好謝的,裴安彎身提起了她擱在身旁的燈籠,帶著她提步繼續往前,“快吃吧。”

兩串她也吃不完,蕓娘跟上他腳步,遞過去一串,“郎君也吃。”

“不用。”

“郎君排了這麽久,就不嘗嘗?很甜的。”

“你吃就好,我不喜歡吃甜......”

“郎君張嘴。”

裴安:......

她手裏的糖葫蘆突然送到了他嘴邊上,垂下眼就能看到,裴安無奈,張嘴一咬。

“怎麽樣,甜嗎。”

“嗯。”

“那再吃一口......”

適才同他一起排隊的幾人,聽了他那一番誇詞之後,暗裏早就打定了主意,非要瞧瞧他那媳婦兒到底有多好看。

如今偷偷跟過來,正好看到蕓娘踮起腳尖往裴安嘴裏餵糖葫蘆。

小娘子身段窈窕,依偎在公子身旁,盈盈笑意攏在臉上,愉悅之態百般嬌媚,跟前街市上的一切,連同月色在她跟前,仿佛都失了幾分顏色。

幾人楞楞地站在了那兒,方才知那位公子一點都沒誇大其詞,確實乃人間絕色。



裴安很少吃這種哄小孩子的東西,小時候嘗過一回,味道太甜,之後再也沒有碰過,今日稀罕,一串都讓她給餵進了嘴裏,倒也沒有想象的那般難吃。

難得月色亮堂,回去橫豎也沒什麽事,裴安陪著她走完了整條街,越往前,燈火越稀疏,頭頂月色卻明亮了許多。

兩人在明月下的影子拉出好長,像是踩了高蹺似的,緊挨在一起,投在了整條路中間,周圍沒了人,只剩他們,耳邊熱鬧散去,也沒覺得冷清,反而心中湧出了一絲暖意,不想讓人來破壞了這份寧靜。

他轉過頭,見她手裏還拿著那串糖葫蘆,竹簽上還剩下一顆,不由問道,“吃不下了?”

蕓娘搖頭,輕聲道,“舍不得。”

他啞然,一串糖葫蘆,還有何舍不得的。

她又道,“郎君好不容易買來的,我舍不得吃。”

沒料到會是因為這個,他心下一柔,“下回想吃,我再買便是。”

說完半晌沒聽到她回應,他看過去,便見她垂著頭,用著極小的聲音道,“小時候父親也是這麽說的,讓我吃完,下回他再買給我便是,我聽了他的話,吃完了,可他再也沒有給我買過。”

他沈默了下,算起來她倒是同自己一樣,自小沒了父母,其中滋味他也能理解幾分,旁的他無法去安慰,只能保證自個兒,他道,“我不會食言。”

蕓娘很少去想之前的事,母親讓她不要留戀過往,不讓她去想父親,說想了他也不會回來,白白徒添了傷痛。

可有些東西,不是你不去想,他就能不想的,得知父親死去的那陣,夜裏做夢,全是小時候他帶著自己出去玩耍的情景,醒來自己不覺,臉上卻沾滿了淚痕。

蕓娘捏著那串糖葫蘆,輕輕地轉了轉,“我不是想要他給我買糖葫蘆,我只是想再見他一面。”

夜色能融化人身上的鎧甲,她頭一回說出了藏在自己的心裏話,“那日我騙了郎君,其實我兒時的小字不叫‘寧寧’,因出生在小滿那日,母親給我取名叫‘滿滿’,後來父親要去參軍,臨行前一時起意,說他希望我這一生都能夠安寧,替我改了小字,喚我為‘寧寧’,那時我已滿了五歲,突然改名,府上的人習慣不過來,有的人叫我滿滿,有的叫我寧寧,時常混淆,府上的人幹脆便稱我為蕓娘,‘滿滿’和‘寧寧’的小字,也就漸漸地被人遺忘,唯有母親記得,私下裏一直喚我為‘寧寧’,應當是心頭還在懷念父親。”

她說著說著,聲音越來越小,覺得自己是不是說得太多,這等子壞人心情的細碎瑣事,他應該不會感興趣。

奈何話起了頭,又不得不說完。

說完後她忙岔開話頭,擡頭看了一眼懸在天上的月亮,伸手拉了一下他衣袖,“郎君,今兒夜裏的月亮真大。”

他應了一聲嗯,接著又道,“寧寧挺好,好聽。”

蕓娘沒想到他聽了進去,楞了一下,頗有些得寸進尺的意思,“郎君呢,郎君可有小字?”

“有。”

她問,“是什麽?”

“君生。”知道她不明白,他主動解釋道,“了卻君王天下事,贏得生前身後名。”名字的含義都在詩詞裏。

蕓娘恍然領悟,“原來阿舅是一位愛國英雄。”

聽她突然叫了一聲阿舅,他竟幻想出了,他們要是見到她,會是什麽樣的畫面。

他已經很久沒有去想了,此時她問起來,才去回憶了一番,點頭道,“嗯,算得上是個英雄。”

愛國之情,獻身之志,鼓舞了多少人心,最後卻沒能死在戰場上,也不知下了九幽之地,魂魄有沒有安寧。

“那阿舅平日對郎君嚴厲嗎。”

“還行,賞罰分明,做錯了事,自然嚴厲。”

“阿婆呢。”

“她比較溫柔。”他說起來,嘴角往上揚了揚,“從未發過怒。”

月光踩在腳下,兩人的步伐慢慢地一致,她拉著他的衣袖,側頭認真地聽他說話。

他平日裏沈默寡言,從不喜歡與人多言。

旁人知道他的忌諱,在他面前,不敢提他雙親半個字,今日也不知道怎麽,待他回過神來,才察覺出,自己何時竟然能這般輕松地去聊他們了。



一行人守在暗處,陪著兩人吹了半宿的風,才終於回到了知州府。

時候不早了,蕓娘先去了凈室洗漱,裴安拉開門走了出去。

衛銘已等候多時,見人出來了,忙上前稟報,“主子,鐘清已到了盧州,另外探子來報,宮裏的人午後經過了建康,估計會連夜渡河,最遲明日下午便到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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